文化：酒杯上的英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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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来有趣，我对英国的认识是由啤酒开始的。在英国留学的时候，我学会了喝啤酒。虽然这不是留学的目的，但实在应该把它列入留学的“基础课”。

啤酒对于英国人就等于红酒对于法国人，茶对于中国人。中国有句俗话：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”。如果把这句话用于英国，那么养育英国人的“水”就是啤酒。在英国不喝啤酒，就像在中国不喝茶，就不知道英国文化的滋味。英国人也自豪地把啤酒当作自己文化身份的一个特徵，就像著名的宣教士、《爱丁堡评论》创办人史密斯所说：“还有什么能比啤酒更英国？”

我留学的地方在苏格兰爱丁堡，它不仅是歷史文化名城，而且有“酒都”之称，曾是英国最大的一个啤酒酿造交易中心。爱丁堡人说，他们喝啤酒的歷史比英国的歷史还长。每年夏季，著名的“爱丁堡国际艺术节”开幕之前，当地会先举办一个“啤酒节”，用它为文化盛事作个“酒引子”。去留学前，我对英国一知半解，对啤酒文化完全无知。到爱丁堡之后，为了体验英国文化的“啤性”，我从一点一滴学起。

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，啤酒仍算奢侈品。每座城市一般只供应一种牌子、一种类型的啤酒，所以我一直以为啤酒只有一个品种。到了英国，我才发现啤酒的种类五花八门：有清啤和醇啤，甘啤和苦啤，蒸啤和熏啤，还有红啤、白啤和黑啤……不知是丰富多样的啤酒滋养出英国文化的多元性，还是英国的多元文化酿造了丰富的酒文化？

如果想知道英国人的脾性，最直接的一个方法就是去酒吧饮杯啤酒。当你和一伙朋友坐在一起，看看他们喝什么，就能大概知道他们是来自哪个地区。不同地方的人喝不同口味的啤酒：英格兰人爱喝金黄色的淡苦啤，苏格兰人爱喝古铜色的甘醇啤，爱尔兰人爱喝碳黑色的烈性啤……合而不同，这是“联合王国”的本色。

学习啤酒文化，酒吧是最好的“课堂”。在“毛时代”，中国没有酒吧。那时能看到的有关酒吧的文字描述，不是“堕落”就是“骯脏”。到英国之后，我才第一次走入酒吧。它并不堕落，也不骯脏，而是一个体面的社交场所。英国著名诗人布莱克甚至说：“一个好的酒吧与教堂有许多共同之处，只不过酒吧比教堂更温馨，有更多的对话。”对我这个生长在“毛时代”的青年人，教堂与酒吧都是“新鲜事物”。

酒吧虽然没有《圣经》，但也有一套“学问”。对我来说，如何买酒也是一个新知识。过去在中国，啤酒是在副食品商店论“瓶”卖，但在英国的酒吧，啤酒是论“品”卖。品（pint）是英制容量单位，啤酒杯也是根据品的容量设计的。所以，顾客一般对酒保不说“一杯”或“一瓶”，而是说“一品”或“半品”。由于啤酒的种类很多，因此也不能简单地对酒保说“啤酒”，而是清楚地告诉他，你要一品“拉戈”还是半品“艾尔”。

如果想喝苏格兰风味的啤酒，便要知道什么是“先令”。先令曾经是英国货币的一个单位，后来演变成苏格兰啤酒业特有的一句行话。如果啤酒牌上标着“九十先令”，它既不是酒的价格，也不是酒精的度数，而是表示酒的醇厚程度。先令数字越高，酒体越醇劲和厚重。“九十先令”属于“加重”酒。如果你对酒保说：“请给一品九十”，他会格外看重你。

当一杯啤酒放到面前，杯口上的那层厚厚的泡沫总是让我着迷：像雪花的白净，像奶油的细腻，闪着珍珠的光泽。这是啤酒美学特有的魔术，行话叫作“酒头”。酒保拿起玻璃杯，拉动酒泵的把手，徐徐注入酒液，让泡沫逐渐堆起来在杯口上站稳。如果泡沫聚集得太快太多，就要停顿一下，等泡沫“压实”，然后再注入酒液。随着酒液流入杯中，一粒粒小珍珠从杯底不断地冒出来，像是取之不尽的灵感，徐徐升到酒液的表面，托起一层清香诱人的白色云朵。据说许多好诗、好文章就是在此时酝酿出来的。

啤酒不像红酒和茶叶有等级之分，但同样讲究色、香、味。一杯好啤酒，看上去色泽明亮，冰清玉洁；闻起来春草秋菊，淡雅芬芳；入口时晨露清流，沁人心脾；收口时唇齿留香，意犹未尽。当酒花的苦、麦芽的甘，随着清醇的泉水，涓涓流过舌尖的时候，人生的滋味尽在其中！

英国是个讲究阶层等级的社会，既然啤酒没有分级，酒吧便承担起分流归类的功能。酒吧有社会阶层之分，有行业之分，有兴趣爱好之分，还有性倾向之分，每间酒吧都是一个小社区。倘若去错了酒吧，就像去错了教堂，会令你很尴尬。因此，当来到一个新的城市，除了找房子安家，还要一家一家地走访城内的酒吧，直到发现一间自己中意、而也能被其他酒友接受的吧台。如果在一天内连续去几家酒吧喝酒，这就叫作“酒吧散步”。

有一次，同宿舍的一伙美国留学生拉着我晚上去“散步”。我们走到一家酒吧，门口站着几个彪形大汉，他们是酒吧僱来维持秩序的保镖。据说他们能把人打得像皮球那样“邦、邦”跳，所以俗称“邦爷”。邦爷看到我们当中有几个人已经醉醺醺的，就拒绝让我们进入酒吧，劝我们回家休息，不要再喝了。虽然他们讲话的语气很客气，但态度非常坚决。走了几家酒吧，门前都有邦爷们筑起“肌肉长城”。美国佬气得嗷嗷叫，我却暗自感谢邦爷为我省下了几天的伙食费。

在大学附近有一家大学生经常光顾的酒吧。它有个奇怪的、不像酒吧的名字─“Doctors（医生）”。这个名称有点来歷：一来那座房子原先是製造医疗器械的作坊，与医生有缘；二来啤酒在古时候是一种药，用来医治肠胃，因此卖酒也算行医。这家酒吧很特别，它除了酒柜和吧台之外，还有两个大书架。架上摆放着很多旧书，是常来酒吧的学生留下的，既有专业参考书，也有畅销小说。新生来这儿喝酒的时候，总喜欢在学长们的旧书堆里淘一淘，有时还真能找到有用的书。所以，它成了一家有酒喝的“图书馆”。

英国大学生素有泡酒吧的传统。据说大文豪斯蒂文森、宇航员赛勒斯在爱丁堡大学读书的时候都是酒吧的常客。法学家休斯有句名言：“啤酒和木柱球虽然不能佔据全部生活，但它们在英国的教育中肯定是有益的。”学生们对前辈的“顺耳忠言”，自然举杯贊成。“啤酒和木柱球”是句成语，意思是“吃喝玩乐”。尽管因贪杯而荒疏学业的大有人在，但学生们只记住了那些从酒吧走出来的伟人。不过，除非你能肯定你有伟人那样的才华和机遇，否则你最好多留一些时间在图书馆。

在英国，酒吧算半个文化场所。没去过酒吧就像不知道莎士比亚。既然酒吧有这么高的文化地位，于是在周末我也会去酒吧泡一泡，试图提高文化“水”平。不过，尽管泡酒吧的时数多了，酒量也长了，但我总是与文化隔着那层泡沫，品不出它的滋味。这么肤浅的问题又不好意思问人，只好闷在心里。直到多年以后，我看到一个英国电视节目，才茅塞顿开。

那是一个自然科学节目，讲的是文化的起源。话说有一群在野外流浪的猴子被送到动物园收养，过上高枕无忧的生活。它们从此不再四处奔波为三餐发愁，只愁如何打发空闲出来的时间。于是猴子们开始在地上找石头玩耍，并由玩耍逐渐地发展到收藏，然后挑出圆润光滑的石头，捧在胸前去开“派对”。人类学家指出这就是“文化”。在英国，不会喝酒不要紧，文化水平不高也不要紧，去酒吧要上一杯泡沫飘香的啤酒，把它端在胸前，再慢慢体会英国文化吧。Cheers！

作者｜方元编辑｜微醺之美小美酱